是西天極樂，亦是阿鼻地獄。

禪正努力辨別出那個聲音的來源。

是一團煙霧。

並不是下三流的迷煙、毒煙，而是一團溫暖的炊煙。

這讓禪正略感驚訝，卻也在他的意料之中，畢竟能烤出葷腥之味的只有炊煙。

淡淡的白色煙霧裊裊，仿佛記憶中的舊夢。

而唯一不協調的是，煙霧之間，顯現出了一位黑袍人！

那人身穿綴著黑曜石的緞質黑袍，肩披狐裘，頭上白發已生，看起來年事已高，卻仍是精神矍鑠。如此人物，理當受人敬奉，可他竟還半蹲著身子，手上舉著一把蒲扇，正在扇風，十足一派謙卑模樣。

更讓禪正納悶的是，那個聲音從未停歇，可明顯黑袍人並沒有開口！

風動，吹來了更深的味道，而煙霧也漸漸消弭。

一個身穿淡褐色衣衫的男子顯現出來，他年紀約莫五十，眉目間一片祥和，正閑閑地斜躺在一把椅子上。

——那正是禪正一貫憩息的椅子！

這種近乎鳩占鵲巢的行為，讓禪正腦海裏升起一股怨憤，喝問道：“你是誰？”

伴隨著這聲喝問，滿場皆靜。

禪正的頭腦這才清醒了一點，然後他終於從椅子上的男子口中聽到了那句完整的話。

“來罷，我們之間的恩怨，應當做個了結。”

這個聲音，禪正他做夢都不會忘記！

正是殺死他妻子的那人。

——淩九霄！

淩九霄容色祥和，一襲淡褐色衣衫迎風飄揚，神態堪稱閑散，仿佛迎接他的並不是想要將他千刀萬剮的仇人，而不過是隨性出游所遇到的旅人。

多年來，淩九霄未曾出手，一向令江竹、非夢在江湖活動，導致一些正道人士認為淩九霄空有魔教教主虛名。

然而見過淩九霄出手的禪正，卻對其實力很清楚。何況是如今經過多日閉關，方才出山的淩九霄!

伴隨著淩九霄的出場，時局已悄然更改。

“屬下見過教主！”

江竹雙膝跪下，跪在淩九霄面前。

“恭迎教主！”上百魔教弟子紛紛響應。

那黑袍人也放下了蒲扇，慢吞吞地走到江竹身側跪下來。

“是魔教右護法蕭遠非！”正道人士有人認了出來，不由擔憂異常，如今魔教傾力而出，枯游派無一人到場，而以剿魔為己任的正道也是多人缺席。

剿魔負責人之一的禪空、玄門門主慕容遮皆不在場，而為剿魔而全力培養的人選——集飛來宮輕功劍術、逍遙游心法為一身的柳逸，竟也未曾到來！

眾人惶惑不安，紛紛問：“姚宮主，柳逸去哪了？”

姚容看著場中跪下的少年刀客，方才他趁前行時將她一把推開，然而卻只用了三分力度，根本不曾下重手，她乘勢而退，正好站在了眾人中央。

“我已派人去請逸俠，想必很快就會到了。”姚容寬慰著眾人，然而心下她也驚訝，不僅是柳逸未曾到來，枯游的人一個都沒到。

更讓她震驚的是，禪正竟然提起金色禪杖，往淩九霄的方向一步步地走去！

姚容忍不住說：“方丈，你何苦以身涉險？”

禪正搖了搖頭，淩九霄的話還在他腦海中回蕩，當下的時局，孰強孰弱，已一目了然。

——既然造勢取勝已無可能，既然他將少林拖入這等境地，已然是借力太多了，那麽就應該靠自己的力量殊死一戰了！

——畢竟，當追逐畢生的仇人站在面前約戰，又有誰還會裹足不前？

所以，禪正不得不去！

炊煙繚繞，酒香和葷腥味道滿得將要溢出，在秋風的吹拂下迅速地鉆到了禪正的鼻子中。

這一切皆是他曾經夢中的事物，就連夢，也是多年未曾做過的。

他望著淩九霄，雙手合十：“老衲來了。”

淩九霄白發微揚，眉梢唯有笑意，做了個手勢，說：“請。”

所謂請，自然是請禪正享用美酒佳肴。

禪正強調：“貧僧乃出家人！”

淩九霄若不在意地說道：“在枯游當不拘泥紅塵束縛，只求逍遙天地之間，方能不負這清秋美景。”

這番話出口，蕭遠非不由讚嘆：“教主好氣魄！”

江竹忽地也插口道：“若是禪空，定然會吃。”

“哦？”禪正訝異。

江竹撓撓頭，他只是憑直接一說，卻不清楚其中的所以然。

淩九霄笑了笑，解釋道：“無懼，亦無欲，一切皆空。”

禪正輕輕冷笑：“淩教主多年不曾踏足江湖，卻對江湖事了如指掌。”

淩九霄道：“不敢，不過作為剿魔頭號負責人的信息，自然是需要收集的。”

禪正本來將禪空作為少林這方的剿魔負責人的訊號放出，是為了迷惑對方，隱匿自身存在，未曾想到這一切都被對方清晰地知曉，“所以——他唯一剩下的情，被利用了。”

淩九霄道：“不只是禪空，柳逸也走了。”

禪正聽到這話，才發現自己仿佛算漏了什麽，然而當下情景卻不容他問出口。

“你來找我，是以誰的身份？”淩九霄又問。

禪正頓了頓，說道：“自然為了我妻兒。”

經此一言，漫場嘩然。

眾人已陷入了一片驚慌中，他們自詡正義之師，心向俠義，為除魔衛道而戰。可如今帶領他們走向此處的禪正，堂堂少林寺方丈，竟然承認這一場剿魔只是一己之私呢？難道……他們被利用了？

淩九霄亦是略感驚訝，他沒料到，禪正會這麽輕易地承認，以禪正目前的位置，一句話便能引起眾人驚慌，人心渙散，縱使禪正說出他的理由，卻也不會被輕易地原諒。

然而禪正卻就這麽說了。

“且食一口紅塵肉！”說罷，淩九霄撕下一塊烤肉，緩緩地遞了過去，“不要再壓制自己的想法了。”

“信仰……”禪正拍著金色的禪杖，艱難地吐出兩個字，卻已沒了再說話的力氣。

淩九霄咬了一口，示意無毒，便將肉向前一遞：“來！”

面對淩九霄的引誘，禪正死死地盯著那塊肉，仿佛要從中看出個花樣來，良久上前一步，接了過來。他低下頭，咬開帶著油脂的表皮，撕扯著未完全熟透的骨頭，仿佛能見到猩紅的血……

“多年來，你的隱忍我皆看在眼中，你是可敬的對手。”淩九霄緩緩說道，語中竟然隱隱有著哀傷，“可惜你必須被……”

淩九霄轉過頭，正要對二位屬下眼神示意，然而胸腔中忽然泛起一陣難以壓抑的惡心感，隨機如萬蟲噬咬的痛楚滲入骨髓，還未來得及運功抵抗，竟就此栽倒在地！

這變化來的太過突然，滿場皆是駭然。

蕭遠非一個健步沖上去，用拳頭抵著禪正的脖子，問：“你做了什麽？”

江竹卻是掠身而退，立即屏住氣息。

緊接著，蕭遠非亦軟軟地癱倒在淩九霄的身邊。

禪正大笑不已：“哈哈哈！我終於報仇了……沒想到吧……哈……”

江竹冷眼看著禪正，連淩九霄都未曾註意禪正如何出手的，那恐怕是非常手段了。其時，他也覺著氣海中一陣不暢，然而用力壓制，卻也可以支撐。

然而站在淩九霄周圍的人，卻已經紛紛癱倒在地。

禪正手中禪杖抖動著，江竹總算註意到，那根禪杖的中部有一個細小的孔，一陣白煙正從小孔中逸出。

——這白煙，正是導致淩九霄倒下的根源！

如此無色無味之煙，卻又頃刻間置人於死地……

是毒麽？

江竹咬咬牙，想到如今不畏懼毒物的只剩下非夢一人，急著想召他前來。然而更讓他震驚的是，緊接著禪正自身也倒在了那煙霧之中。

姚容撥開人群，以衣袖遮掩著口鼻，朝著禪正走了過去，屏息觀察著。

禪正縱使已倒下，面上仍掛著笑容。然而可能是壓抑了太久，那個笑容的角度扭曲得與常人完全不同，猙獰而又淒惶。

姚容退開三丈遠，輕聲說：“唐門唯自解。”

江竹心中的猜疑得到了證實，仍極為震驚，禪正竟然用唐門的毒！

姚容端視著江竹，又道：“方才我們的話，江護法可還記得？”

江竹頷首：“記得。”

姚容道：“既然如今二人已結清恩怨，那我們各自退兵，井水不犯河水。”

江竹極快地在掃視了場中一眼，輕輕地點了點頭，道：“撤！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 快要結局了0 0.

最近看別人的文，總思慮自己的不足，想著下一本寫什麽，永遠只有一個開頭卻無以為繼，好難受又想墮落地玩游戲。

☆、第九起死亡：死而無憾（上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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